煤炭价格雪崩式下滑后,山西希望通过煤电联营来拯救煤炭企业,但山西电力产能也已严重过剩,晋电外送又受制于通道瓶颈。这个曾经因煤而富的内陆省正经受着煎熬,无论是煤电一体化、煤化工还是新能源,山西的“脱煤”之旅都显得前路漫漫。山西脱困的迫切愿望,与意图跑马圈地的央企一拍而合,于是有了规模空前的“央企组团进山西”。连年GDP增速全国垫底的山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曾经明争暗斗过的对手——央企。
2015年8月28日,国务院国资委主任张毅亲自率领58家央企来到山西洽谈合作,这次“2015年中央企业山西行”活动中,双方共签约了47个合作项目,总投资约1555亿元。全程参与此次“央企山西行”的山西省国资委内部人士高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次山西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央企组团”行动酝酿于2015年春节,最初叫“央企入晋”,为此山西省发动了省发改委、国资委、商务厅及投促局等多个部门,“(李)小鹏省长到国务院国资委拜访张毅主任,才把这事定下来。”本来山西计划去北京开大型推介会,后来定为请央企赴山西,活动改称为“央企山西行”,“客场变成主场,主动权更高。”高华说。这次会上,李小鹏表示:“山西省的经济仍然处在最困难的时期。”这已是他入晋任职的第7年。由于煤价处于近10年来的低位,而且还在不断下跌,山西这个曾经因煤而富的内陆省正经受着难熬的经济下滑。
山西寄望于经济转型来摆脱困境,但长期一煤独大的格局,决定了其现实的转型方向依然与煤脱不了干系。南方周末记者在山西调查发现,无论是煤电一体化、煤化工还是新能源,山西的“脱煤”之旅都显得前路漫漫。煤与电的风水轮流转山西一位银行业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不碰煤炭、钢铁”,已成当地银行的“死命令”,“现在只能对电力企业发发贷款”。此时正逢山西经济最艰难时刻。继2013年、2014年连续两年GDP增速垫底后,2015年上半年,山西GDP又以2.7%的增速排在倒数第二,在全国31个省份中只比辽宁高出0.1个百分点。而在省内,许多县市已经出现大面积的GDP负增长。从财政收入看,山西80%的城市财政收入出现负增长,其中,一半以上的城市财政收入同比降低15个百分点以上,降幅最大的朔州市下降了近41个百分点。吕梁市方山县财政局局长常云录对南方周末表示,今年一开年,他们已把“保工资”放在第一位了。将山西经济拖入泥潭的,是其“一煤独大”的经济结构。
8月底,山西省出台的《关于进一步促进工业稳增长的若干措施》显示,煤炭、冶金、电力和(煤)焦化四大传统支柱行业占山西省工业比重的75.7%。“山西省属企业80%的资产集中在煤炭产业。”省国资委一位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7月28日,山西省公布今年上半年经济运行数据显示,上半年该省煤炭行业亏损40.6亿元,利润同比减少60.7亿元,连续12个月全行业亏损。山西省属五大煤炭集团主业收入下滑超过10%。“作为煤炭大省,山西因煤而兴、因煤而困……大力发展煤电一体化、现代煤化工、煤液化以及现代高载能等产业,正是中央企业与山西合作的重要结合点。”山西省委书记王儒林在“央企山西行”会上强调。所谓煤电一体化,是指煤炭企业与电力企业股权联营,或者双方企业签订长期协作合同。这次“央企山西行”,央企与山西省省属国有企业签约的12个项目,超过了总投资的一半,其中有9个是煤电一体化项目。如大同煤矿集团(以下简称同煤集团)与大唐集团、华电集团签署塔山电厂二期、同达热电、云冈热电、梵王寺矿井与朔州热电煤电一体化四项煤电联营合作协议。这一成果来之不易。
山西省政府内部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央企山西行”前的一个月,履新不足一年,分管工业经济运行的山西省委常委、副省长付建华主持召开了“推进省五大煤炭集团和国家五大电力公司深度合作”的座谈会。随后,付建华又带队赴京,与华能集团总经理曹培玺、大唐集团董事长陈进行、华电集团总经理程念高等进行了会谈,“会谈主要商讨如何以股权换股权、股权换市场、资源换股权、战略投资等多种方式,建立长期稳定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高华解释称,山西希望借煤电企业的联合,快速消化山西过剩的煤炭,“煤炭价格一直下跌,如果不延伸煤炭下游产品,压力更大,虽然电力也是饱和行业,但盈利点比煤炭要高。”早在2008年,时任山西省副省长李小鹏就提出“煤电联营才是出路”。但当时的背景是煤电价格倒挂,需要通过煤电联营来救电力企业。
由于“高煤价、低电价”的经营性矛盾,2010年—2011年,央企中电投旗下的上市企业——山西漳泽电力连续两年陷入巨亏,甚至面临退市风险。其后,同煤集团控股漳泽电力,成为山西第一例煤电联营。据当时媒体报道,同煤接手漳泽电力,山西国资委做了大量工作。因为卖煤收入远高于发电收入,煤炭企业收购火电厂的积极性并不是很高。然而风水轮流转。2012年,煤价进入下行通道,大同煤业净利润一泻千里,漳泽电力反而成了同煤的“救命稻草”。2009年,我国煤炭均价曾涨到1000元,到2014年已下跌到500元以下。即使最乐观的人,也对山西煤炭业的短期复苏不抱希望。
大同市发改委一位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同的侏罗纪煤储量已经不多,而二叠纪煤质不如侏罗纪,开采难度大,价格也上不去。目前大同市以煤炭产业为主,电力产值占比不到5%。山西一位银行业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不碰煤炭、钢铁”,已成当地银行的“死命令”,“现在只能对电力企业发发贷款”。在煤炭价格雪崩式下滑后,山西希望通过煤电联营来拯救煤炭企业。2012年7月,山西省下发《山西省促进煤炭电力企业协调发展实施方案》,提出“推动煤、电供需双方建立长期协作合同是方向”。在政府主导下,山西煤电联营的案例层出不穷。比如2013年5月,同属山西省国资委的两大国企——山西煤炭运销集团(简称省煤运)和山西国际电力集团(简称省电力)合并重组,成立山西晋能集团,成为山西七大煤炭集团之一。
山西一位电力行业人士透露,省电力和省煤运的合并,“一定意义上是行政划拨,当时是想救这两家企业”。重组时省煤运一年盈利17个亿,电力则亏损很厉害,因此是省煤运作为主体合并了省电力,“省电力的一把手仅当了(晋能集团)副总经理,其他人顶多董事,吃亏吃大了。”但合并之后情况反转,变成煤亏损,电则能持平,“山西标杆电价三毛五分三厘八,最起码一度电能挣两毛。”该人士说,这使得双方在薪酬水平上无法达成一致,“原来电力公司实行的是年薪制,合并以后工资大幅降低。现在博弈继续。”过剩电力去向何方比融合之难更为棘手的是山西电力行业的产能也已过剩,而晋电外送的瓶颈在通道。比融合之难更为棘手的是山西电力行业的产能也已过剩,这为煤电一体化的转型方向蒙上了一层阴影。9月底的一天深夜,南方周末记者乘坐大巴车从大同前往太原,同车的一位当地电厂经理在电话中高声催促着对方,“赶紧把电用掉!”“现在都不图加工出来的产品能挣多少钱,只要还原炉(炼镁)能把电用了,就高兴得不得了。”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截至2014年底,山西省装机容量6306万千瓦,外送输电能力只有约2000万千瓦。2014年,山西省全社会用电总量1822.6亿千瓦小时,用火电年利用小时数6500-8000小时来衡量,山西省省内发电能力约在2300万—2800万千瓦之间。也即是说,以现有装机容量和耗电输电能力,山西电力产能过剩约25%—30%。“山西过剩产能最大的产业是电,不是煤。”上述电力人士说。目前大同在塔山和阳高新建了几个电厂,最迟明年年底投产。但大同电力已经过剩,“现役机组都不能满负荷,运转开工率不到60%,消化不了,山西用不了这么多电,往外输送瓶颈在通道,通道容量太小,发了电出不去。”前述大同市发改委官员说。山西电力过剩的主因是工业基础薄弱,高耗能企业少,电力在省内难以消化。“现在用电量每个月下滑,大型电厂开机率50%,发那么多电谁用?山西几大(煤炭)集团自己建的电厂都用不完。”
一位山西煤炭业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出于总量控制,国家发改委已经停止审批山西建传统的燃煤火电厂。“国家已经连续2年不给指标了,去年对接说2017年以前不给指标,今年对接说2018年以前不给指标。”山西一位官员说,“不给指标就都不能建,所以我们跟央企也说,就算咱们签了协议,也要向国家争取指标协议才能落实。央企对政策也都清楚,大家先签个约挂个号备个案,将来万一电改放开后有机会。”“老实说现在不是引进投资的时候,而是怎么往下压产能的问题,电厂在那闲置,煤炭卖不动,并不是缺技术、缺管理、缺资金,就缺市场,而央企带不来市场。”这位官员说。晋电外送,是山西解决电力过剩的现实途径,但这条路目前的瓶颈在于通道有限。
山西省经信委电力处处长李志松2014年对媒体表示,山西外送电通道实际输送能力不到1500万千瓦,如果不加快特高压外送电通道建设,到“十二五”末期,山西发电装机容量将至少闲置3000万千瓦,将形成巨大的资源浪费。事实上,山西“窝电”(多余电力无法外送)的同时,邻省河北和山东都缺电,但由于国家电网的规划滞后,导致山西发电企业“一半机组停着”。
大同发改委一位官员介绍,山西正在建晋北到江苏的特高压电网,也正在争取国家电网为山西输电,以“解决市场和通道问题”。但约束条件也多,比如环评不达标。同时,山西最担心的,是电改之后发电、售电侧放开,晋电竞争不过内蒙古、新疆,因为内蒙古的露天煤矿开采,成本比山西深井开采低,上网电价就比山西低。上述山西发改委官员坦承,实际上大家也都清楚煤电联营是权宜之计,“煤卖不动就想赶紧上一个电厂,电厂把我的煤吃掉。弄电的人又想,山西用不了我外送,送到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愿望很美好,至于能不能送得出去,先这么签着呗,等待时机。”他说,“不然山西这么多煤不朝这个方向走,朝哪走啊?电是耗煤大户,你指望农业能耗多少煤?”未来:煤化工?新能源?煤变油项目只有在石油价格高达90美元一桶以上方可盈利,而目前油价才40多美元。电的未来也令人担忧之时,也有人将目光投向了新的产业。在曾经的中国第一大产煤县——大同市左云县,一个由中海油与同煤集团联合投资300亿的煤化工项目将落地,建设达成后将年产40亿立方米的煤制天然气。南方周末记者看到,目前项目现场已有除草机在清理,周边约5个村的居民出售了自己的土地,一位鼻子上挂着煤痂的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土地换了4000元,“项目组的人跟我们开会说过几次了,没有污染”。
几个月前,这个煤制气项目提交了环评审批,目前还没有结果。而坐落于山西长治的另一个煤变油项目,近日被环保部叫停。据高华介绍,“央企山西行”签署的合作项目中,除煤电一体化之外,其余大多是煤制气等煤化工项目,以及光伏和风电等新能源项目。煤化工是煤炭业向下游延伸的高附加值产业。高华认为,煤化工是山西应长期坚持的转型方向,但难以对山西经济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原因是项目建设周期长,“一般电厂一年半到两年就能建成,煤化工不仅国家限批,还有研发经费高,持续时间长等特点,几年以后,市场是什么样都很难预测。”山西省属煤炭企业潞安矿业集团的一位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集团旗下的潞安环能曾经搞过煤变油项目,“投入非常大,实际上赔得很厉害。”他说,国家对煤化工项目的污染限制审查很严,而且需要耗费大量的水,据他们测算,煤变油项目只有在石油价格高达90美元一桶以上方可盈利,而目前油价才40多美元。与此同时,大同这个“中国煤都”,正希望能换轨进入发展“新能源”的快车道。“那话怎么说的来着?”
9月底,在大同发改委工作的刘可打开电脑查了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噢,从‘黑色能源’向‘绿色能源’转变!”大同是国家新能源示范城市,地处边塞常年直射的光照,和既稳又大的风能资源,带给大同发展新能源的天然优势。作为典型的煤炭资源型城市,长期的煤炭开采形成了1687.8平方公里的采煤深陷区。过度开采后,大同水土保持条件丧失,耕种条件破坏,部分村庄整体搬迁,就留下了大量闲置土地,这又给占地奢侈的新能源发展创造了条件。“光伏落地,1万千瓦要占350亩地。”
刘可介绍说,因为想把闲置土地利用起来,大同市发改委副主任王明生花了一年的时间做了好几个课题,例如电力输出、土地和林业专项等,反复跑国家能源局,最终于今年7月份获批,同意大同市建设“采煤沉陷区国家先进技术光伏示范基地”。大同计划通过该基地,用3年时间建设一个300万千瓦的“超级”光伏发电项目。首期100万千瓦被分成了12个标段,“项目一挂网,五十多家企业来抢”,其中包括中电投、中广核、华电、华能等央企。与煤化工类似,新能源项目也存在投资额巨大且周期长的风险,“新能源1万千瓦,要投资八九千万,回收期7—8年。”刘可说。
但由于地方政府有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国家有补贴,央企都非常愿意投新能源项目,“新能源关键是指标,有指标就有项目。光伏只要有指标,都来。”刘可说,华电、国电、华能、大唐等五大电力集团在大同都有新能源项目。当地一位新能源业内人士透露,此次“央企山西行”,中广核与大同市政府还签了22亿元的框架协议,其中12亿投给光伏,10亿投给风电。“央企也是借此机会跑马圈地抢先布局,”该人士说,比如风电,“这个山头能刮风,你占了我就没了。”